
手机又嗡嗡震起来了,跟催命符似的。不用看都知道,肯定是婆婆发来的语音方阵。一条接一条股粮网,绿色的长条块占满了屏幕,那红点上的数字不停往上跳,看得人心烦。林静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沙发上,可那嗡嗡声还是透过沙发垫子闷闷地传过来,像苍蝇在耳边飞,赶都赶不走。
“谁啊?这么吵。”陈默端着杯水从厨房出来,眉头皱着。
“还能有谁。”林静朝沙发上的手机努努嘴,“你妈。这都第三天了,一天能发好几十条。”
陈默没说话,走过去把手机拿起来。他没点开听,就那么看着屏幕上那个熟悉的头像。头像里,老太太穿着件红毛衣,笑出一脸褶子,背景是老家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枣树。他手指在屏幕上划拉了两下,叹了口气,又把手机放下了。
“听听吧,还能不听咋的。”林静说着,语气里带着点自己也控制不住的烦躁。这房子隔音不好,楼上小孩跑来跑去的声音咚咚响,楼下那家夫妻好像又在吵架,声音隐隐约约传上来。这六十平米的老破小,冬天漏风,夏天闷热,是他们攒了好几年钱才勉强付的首付。客厅的窗户关不严,冷风嗖嗖地往里钻,林静把身上那件穿旧了的珊瑚绒睡衣裹紧了些。
展开剩余95%陈默终于点开了第一条语音。婆婆那带着浓重口音的大嗓门立刻冲了出来,在狭小的客厅里回荡。
“静静啊,默默,在干啥呢?今年过年啥时候回来啊?我这心里天天惦记着,你姐他们昨天都回来了,带着孩子,热闹是热闹,可我这心里头啊,最盼着的还是你们三口子……”
林静低下头,假装整理女儿小雨散落在沙发上的积木。那些塑料块颜色都磨淡了,还是亲戚家孩子玩剩下的。婆婆的声音像一把钝刀子,一下下割着她紧绷的神经。
第二条语音紧跟着来了:“小雨呢?我乖孙女儿睡没睡?哎哟,我这当奶奶的,想她想得不行。上次视频,我看孩子好像又瘦了,你们在城里是不是吃不好啊?静静,不是妈说你,你得给孩子多做点有营养的,别光图省事……”
林静的手指捏着一块红色的积木,捏得指节发白。她每天下班赶回家接孩子、做饭,像打仗一样,恨不得一个人劈成两半用。婆婆轻飘飘一句“别光图省事”,就把她所有的辛苦都抹杀了。她抬起头,看向陈默,陈默却避开了她的目光,只是盯着手机屏幕。
第三条语音嗓门更大了:“我可跟你们说啊,今年必须回来!去年就说工作忙没回,前年也说忙。这都几年没回来了?街坊邻居都问,问我儿子媳妇是不是不要我这个老太婆了!我这老脸都没地方搁!今年你们要再不回来,我就……我就买张票自己去你们那儿!”
这话带着明显的威胁。老太太要是真来了,这六十平米的小房子得炸锅。她看不惯林静的任何做法,从做饭的口味到教育孩子的方式,她能唠叨得你耳朵起茧。林静感觉胃里一阵抽搐。
陈默又点开一条,这条是专门发给他的:“儿子,你听见没?你得拿个主意!你是当家的男人!可不能什么都听媳妇的!这过年回家团圆是天经地义的事,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!你赶紧把票买了,听见没?别又拖到最后买不到票!”
“我是当家的男人?”陈默忽然嗤笑一声,那笑声又干又涩,带着浓浓的自嘲。他把手机扔回沙发上,像是扔一块烫手的山芋。在这个家里,他当家?他当的是哪门子的家? 每个月雷打不动的房贷、车贷、孩子的奶粉钱兴趣班费,像几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。在公司里看老板脸色,陪客户喝酒喝到吐,回到这六十平米的空间,还要应付这无休止的语音轰炸。
“你回个话啊。”林静说,“你就说我们今年不回去了。小雨幼儿园放假时间短,来回路上太折腾。再说,过年期间加班工资三倍,我们想多挣点钱。”
陈默没动,双手插在头发里,使劲揉了揉。“我说?我说有用吗?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妈,她能听我的?她能从早到晚一直发,发到你手机没电为止。上次我稍微说了一句可能回不去,她直接一个电话打到我公司座机,哭天抢地说白养我了。”
林静不吭声了。她知道陈默说的是事实。婆婆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,她领教过太多次。那种以爱为名的控制,让人窒息。好像他们不是独立的成年人,而是她手里永远也飞不走的风筝。
手机又嗡嗡响了两声,新的语音来了。陈默认命般地再次拿起手机。这次点开,婆婆的声音带上了哭腔:“默默啊,妈这几天心里头不踏实,老是梦见你爸。你爸走得早,他就盼着一家人团团圆圆的。我现在一个人守着这空荡荡的大房子,心里头凉飕飕的。你们就忍心让妈一个人过年?别人家都是热热闹闹的,就我家冷锅冷灶的……”
又来了。每次说不通,就开始打苦情牌。搬出去世的公公,强调自己的孤独。林静心里一阵发堵。她想起上次回去过年,也就是三年前那次。那是她记忆里最糟糕的一个春节。
那时候小雨才一岁多。他们坐了七八个小时的火车,又转了两个小时的大巴,才折腾回那个北方小县城的老家。一进门,婆婆脸上是笑的,但眼睛上上下下把他们扫了一遍,最后落在林静给小雨买的新羽绒服上。
“哎哟,这衣服不便宜吧?小孩子长得快,买这么好的浪费钱。”这是婆婆的第一句话。
整个过年期间,林静感觉自己像个外人,或者说,像个不称职的保姆。婆婆指挥她做这做那,包饺子嫌她馅料拌得不好,打扫卫生嫌她擦得不干净。年夜饭桌上,亲戚们夸陈默有出息,在城里站稳了脚跟,婆婆就撇撇嘴:“有啥出息,买个房子还得我们掏了五万块,不然哪够首付。”
林静当时就愣住了,看向陈默。陈默低着头,使劲扒拉着碗里的米饭,耳根子通红。那五万块钱,明明是婆婆听说他们要买房,主动说要给的,但最后只给了两万,还说是他们全部的积蓄了。怎么到婆婆嘴里,就成了他们“骗”了她五万?
晚上回到冰冷的客房(婆婆说主卧要留着接待其他亲戚),林静问陈默怎么回事。陈默支吾了半天才说,当时婆婆给两万的时候,确实念叨钱不够,他为了宽慰老太太,顺口说了一句“没事妈,不够我们再想办法,说不定静静她娘家也能支持点”,可能老太太就听岔了,或者故意理解成了他们从她那里拿了五万,剩下的由林静娘家补。
“你为什么不解释清楚?”林静又气又委屈。
“怎么解释?大过年的,跟她较这个真?她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,反正钱的事我们自己清楚就行。”陈默烦躁地翻了个身。
那晚,林静听着窗外零星的鞭炮声,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。 在那个所谓的“家”里,她和她的小家庭,成了亲戚们眼中算计老人那点养老钱的“骗子”。婆婆还在饭桌上不停地暗示,谁家媳妇娘家陪嫁了一辆车,谁家儿子娶了本地姑娘,彩礼一分没要还倒贴装修。那些有意无意的话,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。而她的丈夫,选择了沉默。
从那以后,林静就对回老家过年产生了极大的心理阴影。能躲就躲,能推就推。三年过去了,本以为时间能冲淡一些东西,没想到婆婆的攻势一年比一年猛烈。
手机还在响。陈默一条条点开听,脸色越来越沉。后面的语音已经开始具体规划他们回去后的安排了,要去哪个亲戚家拜年,要准备多少红包,甚至说到有个远房表叔的儿子结婚,他们得去捧场,礼金不能少于一千。
“一千?”林静忍不住提高了声音,“我们一个月才挣多少?随礼一千?你妈倒是大方!”
陈默猛地站起来,在狭小的客厅里来回走了两步。窗外的天已经完全黑了,对面楼栋的窗户里透出温暖的灯光,那是别人家的团圆。而他们家,只有冰冷的空气和催命一样的手机震动声。
“不行,我得跟她说清楚。”陈默像是下定了决心,拿起手机,手指悬在语音按钮上,却迟迟没有按下去。他知道,只要他开口说“不”,接下来将是无穷无尽的电话轰炸、哭诉、指责,甚至可能真的会引来老太太的突然袭击。
林静看着他犹豫的样子,心里那点微弱的希望也熄灭了。她不再指望陈默能强硬地拒绝。每次都是这样,最后妥协的总是他们。为了所谓的清净,为了不被扣上“不孝”的帽子。
“算了。”林静的声音充满了疲惫,“你想回就回吧。我带小雨在这儿过年。”
“你说什么气话!”陈默烦躁地说,“我们是一家人,怎么能分开过年?”
“一家人?”林静抬起头,看着这个和她一起生活了七年的男人,忽然觉得有点陌生,“陈默,在你妈眼里,只有你和她才是一家人。我和小雨,永远是外人。回去过年?回去再听她念叨我怎么骗了她五万块?回去再让她指挥得团团转,最后还落不下一句好?我受不了了,我真的受不了了!”
她的声音带上了哽咽。积压了三年的委屈,在这一刻爆发出来。她想起上次过年时,她抱着发烧的小雨,在人生地不熟的老家卫生院排队,婆婆却打电话来催她回去帮忙准备招待客人的瓜子水果。她想起陈默像个隐形人,从不帮她辩解一句。她想起那些亲戚探究的、带着怜悯或嘲讽的目光。
陈默看着妻子通红的眼眶,愣住了。他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他习惯了逃避,习惯了息事宁人,却从来没想过,这种逃避对林静造成了多大的伤害。
手机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。这一次,不是语音,是直接打来的视频电话。屏幕上,婆婆那张焦急的脸晃动着。
嗡嗡嗡——嗡嗡嗡——
声音刺耳。
陈默看着哭泣的妻子,又看看响个不停的手机。那一刻,他脸上闪过各种复杂的情绪——无奈、愧疚、愤怒,最后沉淀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。
他深吸一口气,没有再犹豫,直接按下了接听键。
屏幕上立刻出现了婆婆放大的脸股粮网,背景是老家熟悉的堂屋,墙上还挂着去年的挂历。
“哎呀!可算接啦!你们干嘛呢?发那么多语音也不回!我跟你们说,买票得抓紧了……”婆婆的声音又急又响,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掌控感。
林静扭过头,用手背飞快地擦掉眼泪,不想让婆婆看到自己的狼狈。
陈默没有像往常那样堆起笑脸,也没有找理由敷衍。他的脸色异常平静,甚至有点冷。他打断了母亲连珠炮似的唠叨,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穿透了屏幕:
“妈,上次回去,骗你出了五万块那事儿,过去就过去了。”
他顿了顿,看着屏幕上母亲瞬间僵住的笑容,继续用那种没有起伏的语调问:
“这次又缺多少?你直接说。”
电话那头,死一样的寂静。
婆婆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巴半张着,眼睛瞪得溜圆,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,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她大概做梦也没想到,一向顺从的儿子会用这种语气,直接捅破这层窗户纸。屏幕里的背景似乎都凝固了,连墙上挂历那个笑呵呵的福娃,看起来都带着几分尴尬。
林静也彻底愣住了,忘了哭,也忘了生气,只是难以置信地看着陈默的背影。他站着,身形不算高大,甚至因为常年的伏案工作显得有些微驼,但此刻,却像一堵突然立起来的墙。
这大概是陈默三十年来,第一次用这种态度跟他妈说话。
电话那头终于有了动静,不是说话,是一阵急促的、被呛到似的咳嗽声。接着,婆婆的脸涨红了,不是害羞的红,是气急败坏的红。她的声音猛地拔高,尖利得刺耳:“陈默!你胡说八道什么!什么五万块?谁缺钱了?我催你们回来过年是缺钱吗?我是想我儿子!想我孙女!你听听你说的这是人话吗?啊?我白养你这么大了!你娶了媳妇忘了娘,你现在眼里还有我这个妈吗?”
一连串的质问,像冰雹一样砸过来。这是她惯用的伎俩,一旦理亏或者被戳到痛处,就立刻用情绪风暴来反击,把水搅浑,把“不孝”的大帽子先扣下来。
要是放在以前,陈默早就慌了,会立刻道歉,会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,妈您别生气。但今天,他没有。他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,只是等母亲那口气喘不上来的间隙,非常平静地反问了一句:“哦,不是缺钱。那去年二姨家翻修房子,您是不是打电话跟我说,手头紧,让我支援一万?前年大舅孙子满月,您是不是说礼金不能少,让我转三千?还有,上次我们回去过年,您当着所有亲戚的面,说我们买房您出了五万。妈,钱的事,您到底记得是哪一版?”
屏幕里,婆婆的脸由红变白,嘴唇哆嗦着,手指指着屏幕,像是要隔着网线戳到陈默的鼻子上:“你……你……你翻这些旧账什么意思?我生你养你,花你点钱不是应该的?你现在跟我算得这么清楚?陈默,你是不是被谁挑唆了?啊?是不是林静?是不是她让你这么跟我说话的?”
战火到底还是引到了林静身上。林静心里一紧,一种熟悉的无力感涌上来。看吧,永远都是这样。只要陈默稍有“反抗”,那一定是她这个“外人”“坏媳妇”在背后挑拨。
她几乎能想象到婆婆接下来会说什么,无非是“狐狸精”“搅家精”之类的老调重弹。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,准备迎接这场风暴。
然而,陈默的声音再次响起了,依旧平静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:“妈,跟林静没关系。是我自己想问清楚。我们都三十好几的人了,有家庭,有孩子,有自己的日子要过。您要是真缺钱,跟我们说,力所能及范围内,我们做儿女的该帮会帮。但您别总用‘过年回家’‘一家人团圆’这种由头来绑架我们。上次回去,我们过得并不开心。小雨也生病了。我不想再重复那种经历。”
他顿了顿,一字一句地说:“所以,妈,今年过年,我们不回去了。您要是愿意,等天气暖和点,我们可以接您过来住几天。但过年,就算了。”
说完,他甚至没有给母亲再次咆哮的机会,直接按下了红色的挂断键。
嗡嗡作响的世界,终于彻底清净了。
客厅里陷入一种奇怪的寂静。只有窗外远处马路上传来的模糊车流声,以及楼上小孩偶尔跑过地板的咚咚声。视频通话中断的界面停留在手机屏幕上,然后慢慢暗了下去。
林静呆呆地坐在沙发上,看着陈默。陈默还保持着那个姿势,握着手机,背对着她,肩膀微微起伏。他好像一下子用光了所有的力气。
过了好久,林静才轻声问:“你……你没事吧?”
陈默缓缓转过身,脸上没有什么表情,但眼神里有一种林静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,像是打了一场硬仗之后的疲惫,又像是一种挣脱了枷锁的茫然。他走到沙发边,重重地坐了下来,身体陷进柔软的垫子里。
“没事。”他吐出两个字,声音有些沙哑。
“你妈……她肯定气疯了。”林静说。她能想象到电话那头,婆婆会如何暴跳如雷,会如何向亲戚们哭诉儿子的不孝。
“气就气吧。”陈默把头靠在沙发背上,闭上眼睛,“有些话,早晚都得说。以前总怕她生气,怕她难过,结果呢?她步步紧逼,我们步步后退。退到无路可退。”
他睁开眼,侧过头看着林静:“上次回去过年,让你受委屈了。对不起,那时候我没站出来。”
林静的鼻子一下子又酸了。这句迟来的“对不起”,她等了太久。她以为陈默永远意识不到,或者意识到了也不会承认。她低下头,眼泪无声地掉落在怀里的抱枕上,晕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。
“我不是非要你跟她吵架……”林静哽咽着说,“我只是……只是希望我们能过自己的日子,不用总是被她牵着鼻子走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陈默伸手,握住了她冰凉的手,“以后不会了。”
他的手心很暖,带着一点汗湿。林静能感觉到他指尖微微的颤抖。做出这个决定,对他来说,并不容易。那毕竟是他妈,是含辛茹苦把他养大的母亲。中国文化里“孝”字压人,反抗父母,需要莫大的勇气,尤其是在这种看似“小事”上,却关乎小家庭主权和尊严的博弈。
这一刻,客厅里虽然安静,却仿佛能听到旧有秩序碎裂的声音。
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,是婆婆发来的微信消息提示,但不再是语音,是文字。长长的一大段,不用看也知道内容,无非是斥责、哭诉、道德绑架。
陈默拿起手机,看了一眼,手指在屏幕上点了点,然后直接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,屏幕朝下,放回了茶几上。
“不看也罢。”他说,“饿了,晚上吃什么?”
他的语气很平常,就像刚刚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工作琐事。但林静知道,一切都不同了。这对他们这个小家来说,是一个历史性的转折点。
“我……我忘了做饭了。”林静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来,“光顾着跟你妈那儿生气了。我看看冰箱里还有什么,随便下点面条吧?”
“行。”陈默也站起来,“我帮你。”
夫妻俩一起走进狭小的厨房。厨房的窗户上也结了一层薄薄的雾气,映出头顶那盏节能灯昏黄的光。林静从冰箱里拿出鸡蛋和西红柿,陈默则去找挂面。动作有些笨拙,却有一种难得的默契和平静。
外面,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,透过蒙着水汽的玻璃窗,晕开成模糊的光斑。这个冬天似乎依然寒冷,但这个六十平米的小空间里,却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“反抗”,开始滋生出一丝微弱的暖意。
小雨的房间里传来轻轻的鼾声。孩子总是无忧无虑的,不知道客厅里刚刚结束的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,这场战争关乎她的家庭未来能否拥有真正的平静和独立。
锅里的水开始冒出细小的气泡,发出滋滋的轻响。林静把西红柿切成小块,看着红色的汁水渗出来。她不知道婆婆接下来会有什么反应,是更加猛烈的攻势,还是暂时的沉寂?她也不知道,陈默的这次“反抗”,能坚持多久。
但至少今晚,他们可以安安静静地吃一顿饭股粮网,不用再听那催命一样的手机震动声了。
这片刻的安宁,来之不易。
面条煮好的时候,陈默的手机屏幕又在茶几上顽固地亮了几下,然后最终彻底暗了下去。
林静把两碗热气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端到客厅的小餐桌上,面条上卧着金黄的荷包蛋,几缕热气袅袅升起,给冰冷的玻璃窗又添了一层白雾。陈默拿来筷子和辣椒罐,两人相对坐下,一时无话,只有吸溜面条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。
“你刚才……挺厉害的。”林静忍不住,还是说了一句,声音轻轻的,像是怕打破这难得的平静。
陈默夹面条的手顿了一下,自嘲地笑了笑:“厉害什么?憋了三十年,才敢顶这么一句。说完现在手心里还都是汗。”他摊开手掌,掌心确实有些潮湿。
“反正……谢谢你。”林静低下头,用筷子搅着碗里的面条,“我以为你又会像以前一样,哄着她,然后最后妥协。”
陈默没立刻接话,闷头吃了几口面,才说:“以前总觉得是小事,忍忍就过去了。一家人,计较那么多干嘛。但这次……看她那么说你,说我们骗她钱,还拿过年回家这事没完没了地逼我们,我心里也不舒服。只是以前……不知道该怎么反抗。”
他抬起头,看着林静:“其实上次回去过年,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。妈说话是那个样子,亲戚们也跟着起哄。我那会儿……唉,就是觉得烦,想躲,以为不吭声就没事了。现在想想,是我太窝囊了。”
林静的眼圈又有点红,但这次不是委屈,是某种释然。“都过去了。”她轻声说,“以后咱们的日子,咱们自己说了算。”
这句话说出来简单,做起来却知道有多难。 婆婆绝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。
果然,接下来的几天,虽然陈默设置了消息免打扰,但婆婆的“攻势”只是换了一种形式。她不再发长语音方阵,改成了一天十几个电话轰炸。有时是清早六七点,有时是晚上十一二点。陈默接过两次,电话那头婆婆不是哭哭啼啼就是厉声斥责,翻来覆去就是“不孝”“白眼狼”“被狐狸精迷了心窍”。后来陈默索性连电话也不接了,直接静音。
电话打不通,婆婆开始给林静打。林静看着屏幕上跳动的“婆婆”两个字,心里像压了块石头。她征求陈默的意见,陈默只说了句:“你不想接就不接,拉黑也行。”
林静犹豫再三,还是没有拉黑。她总觉得,彻底撕破脸似乎不太好。她试着接过一次,刚“喂”了一声,婆婆在那头就劈头盖脸一顿骂,骂她挑拨离间,骂她不让儿子尽孝,甚至诅咒她“会有报应”。林静气得浑身发抖,一句话没说就挂了电话,然后真的把那个号码拖进了黑名单。世界终于清静了,但那种被恶意针对的寒意,却久久散不去。
更让人心烦意乱的是,婆婆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林静母亲的电话。一天晚上,林静妈妈忧心忡忡地打来电话问:“静静,你跟陈默没事吧?他妈妈今天打电话给我,说你们过年不回去,陈默还跟她吵架,说得可难听了……说什么你不懂事,拦着陈默不孝顺……这到底怎么回事啊?”
林静只觉得一股血涌上头,气得眼前发黑。她费了好大劲才稳住情绪,尽量平静地跟母亲解释了前因后果,强调不是不让陈默尽孝,而是婆婆太过分,上次回去的经历也很不愉快。母亲听完,叹了口气:“哎,婆媳关系是难处。但毕竟她是长辈,你们……还是尽量缓和一下,大过年的,别闹得太僵。”
挂了电话,林静跌坐在沙发里,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。看,这就是婆婆的高明之处。她不会单独作战,她会发动一切可以发动的舆论力量,把小事闹大,把家事变成公事,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,让所有人都觉得是你们做小辈的不对。
陈默知道后,脸色阴沉得可怕。他第一次主动拿起手机,拨通了他姐姐的电话。他开的是免提,林静坐在旁边,能清楚地听到大姑姐的声音。
“姐,妈是不是给你打电话了?”陈默的声音很冷。
“啊?哦……打是打了……”大姑姐的语气有些含糊,“默默啊,不是我说你,妈年纪大了,就想着一家人团团圆圆的,你们过年不回来,她心里能好受吗?她说话是难听点,但你做儿子的,多担待点嘛……”
“担待?”陈默打断她,“我怎么担待?她到处跟人说我们骗了她五万块钱,这事你跟姐夫也知道吧?当时妈到底给了多少,你们心里没数吗?现在她又打电话去骚扰林静她妈,这叫什么事?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,大姑姐的声音带着点尴尬:“妈那个人……你又不是不知道,她就那张嘴……其实心不坏的。那五万块的事,她可能记错了……哎呀,钱不钱的都是小事,关键是你们得回来过年啊,妈一个人多孤单……”
“姐,”陈默的声音提高了一点,“不是钱的问题,是道理的问题!她不能凭空捏造事实,到处败坏我们名声!还有,我们回不回去过年,是我们自己的决定。我们有我们自己的生活和工作。妈要是觉得孤单,你可以接她去你家过年,或者我们出钱,给她报个旅行团出去散心,都行。但不能用这种方式逼我们!”
“陈默!你怎么说话呢!”大姑姐的语气也硬了起来,“我这边一大家子人,怎么接妈过来?旅行团?妈那么大年纪一个人出去你放心?说到底,你就是娶了媳妇忘了娘!妈白疼你了!”
“姐!”陈默猛地吼了一声,把旁边的林静都吓了一跳,“你搞清楚!上次妈去你家住了半个月,是你打电话跟我抱怨,说妈跟你婆婆处不好,跟你老公也有矛盾,让我赶紧想办法接走!现在又说不能接?合着好话坏话都让你说了?妈是大家的妈,孝顺不能光靠嘴说,也不能光压在我一个人头上!”
这话大概是戳到了大姑姐的痛处,她在那头也急了,声音尖利起来:“陈默!你冲我喊什么?我容易吗我?你姐夫没本事,我天天忙里忙外……好好好,我不管了!你们爱怎么样怎么样!以后妈有什么事你也别找我!”
说完,啪嗒一声挂了电话。
陈默握着手机,胸口剧烈起伏着。跟自家姐姐吵翻,这滋味并不好受。林静伸手,轻轻抚着他的后背,能感觉到他肌肉绷得紧紧的。
“没事,”陈默喘了口气,摆摆手,“迟早有这么一天。我姐……她一直都是这样,站着说话不腰疼。真让她做点什么,比登天还难。”
家庭关系的裂缝,一旦产生,就像瓷器上的冰纹,只会越来越深。
接下来的日子,表面看似恢复了平静。婆婆的电话少了,大概是在大女儿那里也没讨到好,或者在酝酿新的风暴。陈默和林静默契地不再提回老家过年的事,开始规划他们小家自己的春节。计划带小雨去逛庙会,去看儿童剧,就在家里包饺子,看春晚。小雨听说爸爸妈妈过年都陪她,不用坐很久很久的车,高兴得手舞足蹈。
林静甚至开始偷偷在网上看给陈默和小雨买新衣服。虽然经济还是不宽裕,但不用准备那些昂贵的年货和给各路亲戚的红包,似乎也能挤出一点预算来。她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,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枷锁。
但那种压抑感并没有完全消失。它像房间里的大象,看不见,但你知道它就在那里。婆婆的沉默,更像是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。陈默虽然嘴上强硬,但林静能感觉到他偶尔的心神不宁。他会下意识地多看两眼手机,会在深夜睡不着,翻来覆去。
一天晚上,林静被小雨的梦呓声惊醒,发现身边是空的。她起身走出卧室,看到陈默一个人站在客厅的窗前,外面下着冰冷的冬雨,路灯的光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晕开一片模糊的黄。他穿着单薄的睡衣,背影在黑暗中显得有些孤单。
林静没有走过去,只是静静地站在卧室门口看着。她知道,陈默的内心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斗争。一边是生他养他的母亲,是三十年来根深蒂固的“孝道”观念;另一边是他自己的小家庭,是妻子的委屈,是女儿应有的平静童年。这场斗争,外人帮不上忙,只能他自己去面对和消化。
她默默退回床上,假装睡着。过了很久,陈默才带着一身寒气躺回来,轻轻叹了口气。
打破旧的枷锁需要勇气,但打破之后,如何建立新的秩序,更需要智慧和定力。
转折发生在一个周六的下午。外面依旧阴冷,小雨在客厅地毯上玩拼图,林静在收拾换季衣物,陈默则在书房处理一些未完成的工作。家里的座机电话突然响了起来。这部固定电话平时几乎成了摆设,只有快递或者骚扰电话会打进来。
林静离得近,随手接了起来:“喂,你好?”
电话那头是一个有点陌生的、带着浓重口音的男声:“喂?是……是陈默家吗?”
“是的,您是?”
“哦,我是你老家隔壁的王叔啊!王老五!还记得不?开小卖部的那个!”
林静想起来了,是老家胡同口那家杂货店的老板,一个挺和气的瘦小老头。“哦,王叔啊,您好您好!记得记得,有什么事吗?”
王叔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急,还带着点犹豫:“那个……静静啊,陈默在不在?我有点事……想跟他说说。”
林静觉得有点奇怪,但还是朝书房喊了一声:“陈默,电话,老家王叔找你。”
陈默皱着眉头走出来,接过话筒:“王叔?我是陈默,怎么了?”
林静本来要继续收拾衣服,但看到陈默接起电话后,脸色迅速变得凝重起来,她不由得停住了动作。
“什么?王叔您慢慢说……我妈怎么了?”陈默的声音绷紧了。
林静的心也提了起来。难道是婆婆出什么事了?生病了?还是……
电话那头,王叔压低了声音,语速很快,隔着话筒,林静听不清具体内容,只能断断续续听到几个词:“……天天来……哭诉……不是那么回事……你爸那……”
陈默的眉头越皱越紧,脸色从凝重变成了震惊,然后是难以置信的愤怒。他握着话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。
“王叔……您说的……是真的?”他的声音有些发抖。
“……我还能骗你?我听着都不像话!你妈她……唉!就是太好强!……那存折……我亲眼见过……你爸临走前……在我这儿喝过酒……提起过……”
存折?爸爸?林静屏住了呼吸,隐约感觉到,王叔要说的事情,可能远比婆婆生病要严重得多,而且似乎关乎某个被隐藏了很久的秘密。
陈默听着,半天没有说话,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显示着他内心的剧烈波动。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用沙哑的声音说:“王叔……谢谢您……谢谢您告诉我这些。我……我知道了。嗯,您放心,我心里有数。好,好,再见。”
他缓缓放下话筒,手还在微微颤抖。他站在原地,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的墙壁,像是灵魂出窍了一般。
“陈默?怎么了?妈没事吧?”林静担心地走过去,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。
陈默猛地回过神,看向林静,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,有震惊,有愤怒,有被欺骗的痛苦,还有一丝……解脱?
他张了张嘴,声音干涩:“妈没事。”
他顿了顿,像是在消化一个极其荒谬的事实,然后一字一顿地说:
“王叔说,我爸临走前,给他留了一笔钱。不是小数目。”
林静愣住了:“爸留下的钱?多少?妈从来没说过啊!”
陈默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:“是啊,她从来没说过。不仅没说,她还一直跟我们哭穷,说为了给我买房,把老底都掏空了,还暗示我们‘骗’了她五万块。”
他的声音渐渐激动起来:“可王叔说,我爸生前摆弄过一阵子根雕,走了狗屎运,淘到一块好料子,转手卖了一大笔钱!他怕妈乱花,也怕……怕妈以后不管他(王叔原话是‘你妈那个人,把钱看得重’),就偷偷以王叔的名义存了一部分,大概有十五万!存折和密码,我爸临走前告诉王叔了,说万一以后我遇到难处,或者妈……妈做得太过分的时候,让王叔把这钱拿出来给我!”
十五万!
这个数字像一颗炸弹,在林静和陈默的脑海里轰然炸响。
三年前,他们为了凑首付,看尽脸色,求遍亲友,省吃俭用,还背上了沉重的贷款。如果当时有这十五万,他们的压力会小多少?他们可能不必买这个老破小,可能能选个离单位近一点、条件好一点的房子!小雨可能能上更好的幼儿园!而婆婆,一边握着这笔巨款,一边只拿出两万,还到处宣扬给了五万,把他们置于不仁不义的地步!
难怪她那么理直气壮地要求他们“孝顺”!难怪她总觉得他们欠她的!原来她手里一直攥着这么大的一个秘密!
“她怎么……怎么能这样!”林静气得浑身发抖,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。这一次,不是委屈,是纯粹的愤怒和被欺骗的恶心感!“那是爸留给你的钱!是给你应急的钱!她凭什么瞒着?还反过来咬我们一口!”
陈默的脸色铁青,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墙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把在客厅玩拼图的小雨吓了一跳,怯生生地看过来。
“爸爸?”
陈默深吸一口气,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,走过去抱起女儿,声音尽量放柔:“没事,小雨乖,爸爸没事。你去房间玩一会儿积木好不好?爸爸妈妈说点事。”
把小雨哄进卧室,关上门。陈默转过身,眼神已经变得冰冷而锐利。
“我一直以为,她只是嘴巴坏,好面子,控制欲强。但我没想到……”他摇了摇头,声音里带着刻骨的寒意,“她这是把我当贼一样防着!把爸留给我的救命钱都私吞了!”
愤怒之后,是一种冰冷的清醒。过去所有的疑惑和不合理,似乎都找到了答案。婆婆那种超乎常理的控制欲,那种理直气壮索取的态度,原来都建立在这个巨大的谎言之上。
“王叔为什么现在才说?”林静问。
“他说,我爸交代过,除非妈做得太过分,或者我实在遇到迈不过去的坎儿,才能说。以前他也觉得是家事,不好插嘴。但这次,妈天天去他店里哭诉,说我们不孝,说我们骗她钱,说得有鼻子有眼,街坊邻居都在议论。王叔听不下去了,觉得妈这次确实太过分了,才忍不住告诉了我真相。”
陈默走到窗前,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。雨还在下,整个世界都湿漉漉、冷冰冰的。
“所以,根本不是什么我们骗了她五万。”他冷笑一声,“是她,瞒下了本该属于我的十五万。还倒打一耙。”
这个真相,像一把钥匙,打开了锁住陈默多年的心理枷锁。之前对母亲的那些愧疚、不安,在此刻烟消云散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背叛后的愤怒,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、清晰的目标感。
他一直被亲情绑架,被孝道压榨,原来从一开始,所谓的“亲情”就掺杂了如此丑陋的算计和谎言。
他转过身,看着林静,眼神已经变得异常冷静和坚定。
“这年,我们更不会回去了。”他说,“而且,这件事,不能就这么算了。”
“你想怎么做?”林静有些担心,“去跟她对质?她肯定不会承认的。”
“对质?那太便宜她了。”陈默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,“她不是最在乎面子,最在乎在亲戚邻居面前的形象吗?她不是喜欢到处说我们不孝,说我们骗她钱吗?”
他走到书桌前,打开电脑。
“我要让她知道,什么叫真正的‘丢人现眼’。我要把她精心维持的面具,一层一层,当着所有人的面,撕下来。”
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,明明灭灭。林静看着丈夫的背影,第一次感觉到,这个一向温和甚至有些软弱的男人,身体里蕴藏着如此惊人的力量和决心。
反击的序幕,即将拉开。而这一次股粮网,他们手握的,是真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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